在我们班纪念毕业四十年征文中,几位学兄均细致描述了自己参加高考的感人故事。今年恰恰是恢复高考制度45周年,每代人都有属于自己的高考岁月,就我们班而言,几乎所有人(王志功除外)都是中学毕业若干年历经艰辛才迎来了高考,是时代的必然也是偶然,让我们结成了一个班集体或叫学习生活共同体,回忆高考自然成为大家生命历程中的永远话题。时逢一年一度高考进行时,我把五年前为纪念恢复高考40年所写的小文《回望那年高考》重新修改一下,发给同学们,以此纪念1977年具有里程碑意义的特殊高考和大学毕业四十周年。
恢复高考整整40周年了,看到媒体上不少七七、七八级学生挥洒笔墨、激动万分的撰写高考忆文,我也有些心动,不由得回想起自己参加的那年高考。
1977年底高考前我在滕县(现称作滕州)乡下插队已有两年多。那年9月初,在当地政府统一安排下,岗头公社郁郎管区三个知青组近60名知青全部由原插队村庄迁往独山湖(现称作微山湖)渔农场集体劳动和生活。10月21日正在田里劳动时从场部广播里传来了全国高等院校恢复招生考试的信息,明确规定以统一考试、择优录取的方式选拔人才,允许各省自主命题,山东省考试时间为当年12月9日至10日。获知这一消息,知青们无不欢欣鼓舞、激动万分。对我们这代人而言,这个消息太重要了,它标志着废止11年的高考制度重新恢复。上大学是我儿时梦寐以求的愿望,如果不是“文革”取消高等学校考试招生,说不定自己已在大学读三年级了。再就是对农村生活的烦闷和对前途的茫然也促使自己试图通过高考这条途径快点离开乡下。
参加高考的主意拿定后,立即给家人写信,希望父母把原先学的中学课本邮寄过来,可父母搬家时所有课本已卖废品,他们只好借别人家孩子用过的几本旧教材邮寄给我。同样,知青组不少知青纷纷托家人找课本准备复习。然而从天亮劳动到天黑,复习时间只能放到夜里,早上起床常常发现,知青考生们都被煤油灯熏成黑鼻孔。时间紧,考试科目多,根本来不及复习,于是大家召集起来去公社有关部门反映,请求给参加高考的知青放几天假,但被公社领导拒绝了。
那年高考,仅允许考生选择大学或中专的其中一种类型学校报名,因复习时间短,快报名时一些本来打算参加大学考试的知青纷纷退出,转而准备中专考试。我当时有些犹豫,担心万一考不上大学还不如考中专更保险。于是给家里写信征求意见,父母也拿不定主意,专门咨询我七舅。七舅是50年代毕业的大学生,多年从事科研工作,眼界开阔,学识渊博,他来信告我:“国家恢复高考后,年年都会招生考试,如果今年考不上,明年接着再考,千万不要考中专。”这个意见让我的心安定下来。知青组本来有30多人准备高考,因公社不允假期,结果仅有8名知青如期参加大学考试,其余全部转为中专考试。
复习时遇到的首要问题是复习文科还是理科。高中学习时我基本没有偏科现象,但此时到底是考文科还是理科?心里一点底没有,于是写信请教已经返城的知青组带队干部高姐。她说:“你毕业这些年没有接触过任何理科知识,但经常给农民读报,又长期在队里办黑板报,抄写与政治和国家形势有关的内容,知青组也经常学习上级文件,考文科估计更适合你。再加上你们缺少复习时间,也不能像城市孩子那样可以直接找老师请教。”我一直信赖高姐,她的分析让我明确了复习方向。
报考大学碰到了两个棘手问题,一是报哪所大学?二是报什么专业?小学二年级时“文革”爆发,历年正常进行的高考工作从此停止,上大学的心慢慢死去,直到上完高中,也没考虑过自己喜欢什么样的高校或与专业。知青组以及附近村庄压根没有明白人给予指导或点拨。于是再次写信请教高姐。她其实只比我大5岁,同样在“文革”期间接受的中学教育,同样不懂高校类型与专业设置,但她的一句话却直接影响了我未来的专业和工作。她说:“要不你报考金沙威尼斯欢乐娱人城哲学专业吧,我堂弟(到学校后才知道,他是山大76级学生,属于最后一届工农兵学员)在那里学习,有个熟人会好些。”事实上,哲学是什么?我真的一无所知,更不明白学这个专业将来能做什么,但在自己没有任何主意的情况下,听从信赖人的建议不失为一种合适的选择。
填写志愿时,深感自己复习太差,借来的中学教材尚未看完一遍。考虑到数学是我中学学的还不错的科目,1973年参加过中考,120分的卷子得了118分,所以仅粗略看了一本手掌大的数学手册,几乎没做过一道习题。语文、政治不知如何下手复习,觉得平日里经常读报、写日记估计差不太多,因此大部分精力都放到中学接触很少的史地科目上。当时规定考试前必须报志愿,仅允许报三个志愿,那时的我傻傻的,根本不懂报考三所高校一般要按照先高后低的梯度排列,仅仅考虑能录取就行,而且离家越近越好,于是把自己老家的济宁师专政治系作为第一志愿,曲阜师范学院政治系作为第二志愿,金沙威尼斯欢乐娱人城哲学系放在第三志愿,后来知道这样的报考次序完全反了个。做梦也没有想到那年高校录取根本不看考生报考志愿的前后次序,而是允许重点院校(其实那时也不叫重点院校,只是名校而已)根据考生成绩提前录取。就这样我幸运地来到了金沙威尼斯欢乐娱人城哲学系。
考学的幸运还不止如此。那年考试地点设在离渔农场30多里远的滕县大坞公社大坞中学。我们八位知青考生在附近农户家借来4辆破旧自行车,每辆车除骑、坐两人外,还要带上铺盖、煤油灯、地瓜煎饼以及疙瘩咸菜。到大坞中学后,六位男生被安排住一间大教室,我与一位女生住隔壁教室。我们摸黑在门外找了两块砖头当枕头,带来的被褥直接放地面上一铺一盖,俩人打通腿。点上煤油灯,吃点煎饼,我俩立即进入紧张的复习。由于白天赶路太疲劳,我仅看了几页书本便倒头呼呼睡去,可那位女生还在微弱的油灯下进行最后冲刺。天亮醒来怕打扰她休息,我拿块煎饼边吃边走出教室。头天到大坞中学时天已擦黑,对校园环境一无所知,因此没出校门直接在校园内东看西瞧。走着走着突然发现一块校园黑板报,在生产大队多次办板报的经历让我径直走过去,一字不落看完全部内容。记得那上面没什么原创,仅仅是报纸刊登过的社论和形势方面的宣传稿,其中有一篇是写批判“四人帮”反动政治纲领的文章。真的是上天助我,考政治科目时,看罢试题,心就激动地砰砰直跳,不是紧张,而是不由自主地窃喜。那年的政治试卷有六道题,最后一道大题恰恰是刚从校园黑板报上看到的,即“从理论和实践的结合上批判‘四人帮’反动的政治纲领”。要知道,短时记忆对考试的作用太大了。
北方的冬天黑的早,最后一门考试科目结束后,天已经完全暗下来,北风嗖嗖,天寒地冷、饥肠辘辘,两天的考试全是就着咸菜吞咽煎饼,喝的都是从冰冷水管里接来的生水。此时大家十分渴望吃点热食物,在考点村庄转来转去,好不容易找到一家卖羊肉汤的农户,一毛钱一大碗,咬着仅剩的几片坚硬煎饼,喝着只闻羊味不见肉星的热腾腾羊汤,让从不吃羊肉的我狠狠地满足了一把。多少年后,每当听到一些家长说他们如何如何给高考的孩子添加营养时,我都会想起那碗难忘的羊肉汤。
整整40年过去了,那年高考的记忆依然清晰如昨,挥之不去。恢复高考让我迈入了长久不敢想象的高校,也与山大结下了浓浓的化不开的情缘。
如果说青春的岁月是条河,参加高考则是那奔腾着、跳跃着、汇入大河的小溪,每一代乃至每一位考生在徜徉小溪时总有自己或欣喜或苦涩或沮丧的高考故事。作为恢复高考后的第一届考生,强烈感到,那年高考深深印刻着特定时代的烙印,既有无限喜悦与欢畅,也伴随着无法摆脱的惆怅与无奈。
其一,那年高考由各省自主命题,试题分量与难易程度均简单到不能再简单的程度,但仍然考倒了大批考生。史地试卷好像有个计算地图比例尺的题目,现在看也就初中一年级的水平。即使如此,仍有众多考生面对试卷愁眉苦脸,一筹莫展。我在大坞中学考点考试时亲眼目睹了不少考生趴在考桌睡大觉,还有的考生不到半小时直接交卷结束战斗。之所以如此,一是文革期间严重忽视教育,中学知识根本没学好,基础知识太差;二是中学毕业后或插队或就业,知识学习中断多年;三是仓促上阵,缺少时间系统、深入复习。当然抱着撞大运、随大溜的考生也不在其少数。
其二,作为共和国历史上唯一一次冬季高考,政治、语文、史地等试卷均带有浓郁的政治色彩和时代气息。语文作文题目是“难忘的一天”,仅作文分数就占语文成绩的五分之四,真的是得作文者得语文科目之天下。看到题目我马上想到就写毛主席去世这一天。入学后方知,许多同学都写的同样题材,可见当时大家的思维是多么相似而狭窄,同时也倍感政治影响如此严重。
其三,特定的年份让录取程序出现了以前没有、今后也不会有的特色,即低报高录。允许名校根据考生成绩优先录取,而不是凭考生报考志愿先后次序录取。这就为那些不懂填报志愿必须由高至低的考生开辟了通往名校之路,我即是其中的受益者。上学后获悉不少77级大学生均存在这种情况。
其四,不公布考试成绩,很多考生包括我自己在内至今不知自己各科目的考试成绩,这恐怕是高考历史上从未有过的。那年教育部门为什么要对考生成绩保密?我一直很纳闷。
其五,录取比例低。1977年全国570多万名考生,拼搏27.3万个录取名额,录取比例为29:1,录取率仅为4.87%,成为新中国成立以来参加考试人数最多,竞争最为激烈的一次高考。后来获知,山东省当年招生人数是8000人,80万考生走入考场,录取率可谓百里挑一。
其六,考生年龄、经历差异大。中国大陆整整11年中断正规的高考工作,积压了数千万社会青年,因此那年特地放宽招生年龄和婚姻限制。父子、夫妻、兄妹、姐弟同时参加高考,一家人从老大到老小几个人一起奔赴考场的也不稀罕。我认识的一位同届生物系同学,家里兄弟姐妹7人,其中5人同时参加77年高考,竟然全被名校录取,成为当时济南市的街坊美谈。至今仍清晰记得在我们新生入学典礼大会上,这个家庭的老三作为中文系工农兵学员,代表老生讲话,向我们953位77级新生庆贺。我所在班级最大的同学生于1947年,最小的同学生于1961年,15个年份里,几乎每一年都有同学出生。57名同学中仅有一位高中应届考生,其余都是往届毕业生。当然理科的应届生会多一些。
错综复杂的中国十年政治危机与社会动乱让我们这代人失去了连续接受完整教育的机会,而历史又情有独钟地把最后的机会送给我们,让我们最先沐浴了改革开放的第一缕春风。40年后的今天,回望那年高考,深深感触并认识到恢复高考真真切切改变了国家的命运,为国家在新的时期及其后来的发展与腾飞奠定了坚实的人才基础。恢复高考也改变了社会的命运、教育的命运、学校的命运、教师的命运,更有考生自身的命运,通过高考走进大学校园从而在人生道路上有了更高层次与更大范围的选择性。
感谢邓小平老人家的英明决策,感谢众多科学家、大学教师对恢复高考所做的贡献,感恩父母和七舅的关爱与支持,感恩高姐的指导与帮助,感谢在乡下岁月相互陪伴、携手同行的知青朋友们。
写于2017年10月21日恢复高考制度40周年
修改于2022年6月7日高考日
文:李芹
图:李芹、《如歌岁月》编辑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