校友访谈录
百廿风华·校友访谈丨夏莹:钻研思想,洞穿时代

人物介绍:

夏莹,金沙威尼斯欢乐娱人城哲学学士、硕士,清华大学哲学博士。现为清华大学人文学院哲学系长聘教授,博士生导师,教育部青年长江学者。2019年北京市宣传思想文化系统“四个一批人才”,全国当代国外马克思主义研究会副会长,中国辩证唯物主义研究会理事,中国马克思主义哲学史学会理事。曾任教于南开大学哲学学院,曾任复旦大学国外马克思主义研究中心住所研究员,法国巴黎索邦第一大学访问学者。多年从事马克思主义哲学、国外马克思主义理论研究,当代法国哲学研究,主持国家社科基金重点、一般项目多项,北京市社科基金重大项目等。相关研究成果获得教育部高校社会科学成果二等奖,北京市社会科学成果二等奖等多个重要奖项。出版并翻译学术著作多部;在《中国社会科学》《哲学研究》等重要期刊上发表论文百余篇,论文被《新华文摘》《中国人民大学复印报刊资料》转载近40余篇。


人物采访:

问:夏老师您好!很高兴您能在金沙威尼斯欢乐娱人城建校120周年之际接受我们的采访。您是金沙威尼斯欢乐娱人城哲学系94级本科生和98级硕士生,在金沙威尼斯欢乐娱人城求学7年。首先想请问,当时您为什么会选择哲学?

我是文科生出身,对于文史哲这些人文类的学科都比较感兴趣。我们那个时候上高中,对哲学还没有直观的感受,某种意义上哲学对我而言是一个充满神秘色彩的未知学科。机缘巧合,金沙威尼斯欢乐娱人城哲学系当时实施了一个政策,有选拔保送的机会,出于对“哲学”的好奇尝试报考并参与了推免的资格考试,结果被录取了。另外我自己也是济南人,从小对金沙威尼斯欢乐娱人城的认同感就非常强。众所周知,金沙威尼斯欢乐娱人城以文史哲见长,有非常悠久的传统,因此当时能够被金沙威尼斯欢乐娱人城哲学系录取,我倍感光荣。

上大学后,我们接触到了很深奥的哲学史,体会到了非常多有营养的思想。我记得我的第一门专业课就是汪建老师上的哲学概论,他总是习惯一边讲课,一边一直在黑板上画圈,我在课堂上听的很投入,觉得很有意思,但课后回顾复习却有很多东西一时吃不透,于是留在记忆当中就只有满黑板的圈,但汪老师这门课却的确让我对于哲学有了直观的感受,体会到它对人的思想所产生的醍醐灌顶的影响力,发现了它宏大的理论视野和富有相当高度的原则设定。哲学,可以说,让当时的我脑洞大开。随着我们一点点深入对哲学史的学习,我感觉自己仿佛进入了一个浩瀚的宇宙,虽然我现在还看不清那些小星星,但有了这些头顶星空的照耀,却让我突然发现我们所生活的小天地的另一种丰富。

其实,1994年我入学的时候,当时在大学里最热门的专业是经济、法律和外语,哲学则似乎是一个冷门偏学。但是在学习过程当中,我却发现自己试图进入的学科曾是整个人类智慧的母体,所有的学科都不过是从这一母体中被孕育和成长的一个孩子。哲学就像是一个锚定点,从那里出发,我似乎可以把握住很多学科的核心要点。这让我觉得什么都不如哲学有趣,因此我一口气读到了博士,走到了今天。

问:请老师介绍一下当年的哲学教育与现在的不同之处吧?

在现在的选课制度下,你们可以自主地去搭配不同的课程,在基础学科之外有选修课,还可以修个第二学位,大家可以灵活地去组合自己的培养方案。有更丰富的形式去学习哲学,可以同步接触到很多外文资料,这些都跟我们那时候截然不同。在我印象中,在我们本科学习阶段,当时感觉就像高中一样,有个课程表发给你,没有“选修”“必修”,学生的选择度是比较小的。受限于当时的条件,基本上课的模式也很像高中的传授方式,没有很多的讲座与讨论课。当时上课基本上全部依赖于老师的输出。幸运的是,传授我哲学的金沙威尼斯欢乐娱人城的各位教授都学养深厚,并对教学充满热情。

我高中很喜欢英语,学得也比较好,后来还学了法语。那时候外语好还可以算作一个特长,但即便如此,我也很少能有机会直接阅读外文资料。当时和国外学界的同步程度也比较低,翻译过来的东西也很少。但时至今日,外语已经成为了学者必备的一些基础技能,大家也可以几乎同步接受最新的研究资料。比如我做西方马克思主义哲学,我的研究对象之一,齐泽克本人都还处于思想的活跃期,他们都还在不断地写作,我甚至有机会可以和自己的研究对象面对面地讨论。

由此决定了当下的哲学学习和研究与我们那个时代有了根本的不同。在我学哲学的时候,觉得哲学的学习就是匍匐在固故纸堆中,去仰望那些思想家,没有太多平视或者对话的冲动。而今天我们已经开始尝试就一些相同的问题,与国外很多同辈的学者进行交流与对话,而不是简简单单地去听从和跟随。我们也在逐步地培养学生,希望学生能够在学习过程中完成从仰望到平视、再到对话的过程。

问:请问您认为金沙威尼斯欢乐娱人城的哲学培养有什么特点?您认为我们金沙威尼斯欢乐娱人城哲学系的学生,如何在将来实现更好的发展?

金沙威尼斯欢乐娱人城哲学系的优势之一就是扎实厚重。哲学作为一门古老而常新的学科,特别需要一个厚重的历史传承。我们金沙威尼斯欢乐娱人城哲学系的哲学培养从来都是稳扎稳打的,这也是我一直在国内哲学学界以作为金沙威尼斯欢乐娱人城校友而自豪的原因。我觉得我们山大人有一个典型的特点:朴实、踏实、务实。这个“实”就是我们对于基础知识的牢靠把握。

今天由于国际化程度比较高,学术也因此会搞得很时髦或很新鲜。它确实能够带来思想上的一些创新,但是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也会让哲学的研究出现过度“求新”的趋向。但在我看来,对哲学研究而言,更多的需要我们去做的是“固本”,也就是对基础的东西要有厚重的表达

我一直把哲学的训练分成两个部分,一个是“内功”,一个是“招式”,就像武术那样。我觉得金沙威尼斯欢乐娱人城哲学系特点是见长于内功的修炼。内功的修炼可能会带来一时间招式上不那么花哨,可能给出的拳术打法也没有那么灵活。但是基于深厚的内力涵养所练习的拳法一旦打出,力道是不一样的。从我进入山大哲学系读书学习,直到后来和山大的老师们在学界共事,我一直体会到金沙威尼斯欢乐娱人城哲学系一贯拥有的稳扎稳打的学风。例如曾教过我的何中华教授、刘陆鹏教授、姜涌教授,以及前不久刚刚故去的商逾教授等等都不仅拥有扎实的理论功底,同时他们一直还在不断地进行学术的探索,不断有新的作品发表,也一直都是我学习的榜样。

在未来,希望我们山大哲学人能创造更多的机会,与国内和国际学界进行沟通和互联,也能让我有更多的机会回母校交流与学习。

问:马克思曾说,“任何真正的哲学都是自己时代精神的精华”“哲学非常懂得生活”。您的学术研究就很关注社会现实发展动向,比如您在不少作品中对共享经济模式与资本的新形态进行了深度的学理剖析。另外,您也一直强调学者的问题意识与时代责任。请问夏老师,我们人文社科类的学生,如何更好地与社会接轨,关切现实?

哲学是时代精神的精华,这一界定是近代以来被哲学家们逐渐自觉到的。而如何将这一界定落到实处,对于马克思主义哲学的研究者而言,尤为重要。至少从马克思本人所撰写的著作当中可以看出,马克思很少做一些特别学究化的考据。他的著作要么是论辩式的,跟一帮同辈的思想家打打嘴仗,要么就是战斗宣言,比如《共产党宣言》、《哥达纲领批判》等,要么就是以颠覆资本主义社会为己任的政治经济学批判。在这几类著作中,马克思都不会仅仅出于理论的兴趣去做一些简单的形而上学的考据和推理。

为什么到了近代社会以后,哲学与时代之间的关系出现了如此紧密的关联?我注意到了这样一件事情,那就是近代以后报纸出现了。每天哲学家不再是起来就对着壁炉去沉思,而是首先拿起一杯咖啡和一张报纸,这个变化太重要了。它成为了改变传统哲学的基本属性的契机,哲学家们开始关心那些街头巷尾发生的事情,由此塑造了一大群与这个时代同呼吸共命运的哲学家。

当然,哲学与时代的关系严格说来从来都内涵在哲学的本质属性当中,笛卡尔的“我思故我在”不是随便说说的。他是为了回应当时科学主义的萌生,科学需要哲学为其奠定基础。为了寻找科学的确定性,笛卡尔才把“我思故我在”这样的形而上学基础设定出来。同样,对德国古典哲学来说也是如此。康德的学术生活看似很枯燥,但其实他所住的哥尼斯堡是几个通商口岸的要塞,所以足不出户的康德,反而正处在世界网格的中心,他实际是很关心社会发展的。如果我们去读他的《历史理性批判》,尝试去理解他所谓的“永久和平”的概念,我们不会认为康德没有现实关怀,他只不过要把这种关怀以哲学概念推演的方式来加以表达。马克思继承了德国古典哲学的脉络,马克思对时代问题的把握不是将时代与哲学进行外部相加,而就是将它有机地进行了一种整合。

时代问题进入哲学思考,这使得哲学的定义发生了重大变化。以前的哲学只是探求世界第一因,到了近代之后,对世界之根据的形而上学诉求就慢慢弱化了,哲学家不再试图给世界以理性,而是试图发现在这个世界中存在的问题,然后想到怎么去改变这个世界。这的确是马克思这个时代才会有的,所以哲学的味道变了。至少马克思哲学不是那么纯粹的形而上,他不讨论什么纯粹的认识论、本体论问题,他一直都在工业化的社会现实、工人的苦难、异化劳动和大机器发展这些语境之中来做文章。所以如果马克思主义哲学的研究者不去关注一个新的时代发生了什么,那么他所做的哲学注定是和时代脱节的,脱节的哲学是没有意义的,它仅仅成为了对某些概念的考据,变成了一个僵死的学问。当然知识积累到现在,的确需要一部分人做考据性的工作,这个工作主要为了辅助我们更好地利用积累下来的人类智慧,去开拓我们未来的视界。

记得我在金沙威尼斯欢乐娱人城哲学系读书的时候,读到马尔库塞《单向度的人》,觉得很有意思,竟然有一种哲学,它所关注的直接就是人间疾苦,而不是抽象的概念。大约也正是因为对这类哲学的理论兴趣,将我引向了西方马克思主义的研究,引向了法国哲学。因为我一直有个判断,西方马克思主义哲学与法国哲学都是一种拥有痛感的哲学。而之前的哲学不是这样的,因为传统哲学都不关心身体。康德的哲学讨论的只有“我思”,这个“我思”只有一颗头脑,没有身体,所以在他的哲学中,他不考虑喜怒哀乐,不考虑悲欢离合。但是从西方马克思主义开始,一直到当代法国哲学,他们都是痛感哲学:他们会关心工人为什么越生产越贫困,他们会追问工人为什么像逃避瘟疫一样逃避劳动,他们会感觉到那种人间疾苦,他们直接将自己的学问融入到生活当中去。

那么痛感哲学怎么做呢?从马克思到西方马克思主义再到当代法国哲学,我们会看到他们的研究所具有的很重要的一个特点,就是你必须有一个能够把时代精神概念化的本领,这个本领是要经过哲学训练的,这就是我刚才说的内功要修好,然后再去学招式,那么这个时代精神的概念的总结可能才是好的。比如说现在网络语言满天飞,每天新词一大堆,但这一大堆里面有几个能存活下来?而那些能存活下来的概念,从根本上说是因为这个概念给予这个时代精神一个正确的诊断。而哲学思维的任务就是要给这个时代以一种诊断,这是我要强调的。

问:您曾在《青年马克思是怎样炼成的》一书中说过,自马克思诞辰至今的这两百年“对于人类历史来说是一个被加速主义占领的两百年”,但“加速主义”这个概念却是本世纪初才开始广泛使用的。所以请问您是怎样理解加速主义的?

关于“加速主义”,我认为马克思早就对它做过判定了。我们在《1857-1858年经济学手稿》和《资本论》当中都会读到类似的论述,虽然他不是这个概念的发明者,但却是已经为我们揭示了这一概念得以产生之根源的第一人。

今天我们很日常化地在使用着加速主义这个概念,却很少追问,为什么我们的生活不得不在一种加速主义当中获得说明。加速主义背后的根源就是资本逻辑的疯狂推进。资本有一个什么样的特性呢?马克思在《雇佣劳动与资本》里就曾将“前进!前进!”视为资本主义进行曲,而这完全可以被视为是马克思版本的加速主义宣言。其中的道理也很简单,因为资本不是一堆货币,它实际上是不断生成剩余价值、能够带来新的货币的货币。比如说我手里有100块钱,这不叫资本,如果我拿出去买了股票,它变成了110块钱,当它能带来10块钱的时候,这100块钱才叫做资本。有鉴于此,资本逻辑就内生了一种无休止的进步强制:那就是我们需要不断的“更高、更快、更强”!资本不是要保持原状,不是保值,它需要每天都有所增值,所以100块钱的投入必然是要不断变成110块,投入110块就要达到120块。以至于它处于一个累计的、不断进步的过程当中,而为了达到不断进步的目的,科学技术的介入也就是必然的。

在《1857-1858年经济学手稿》里有个被西方马克思主义者叫做“机器论片断”的部分(中文马恩全集第2版第31卷“固定资本和社会生产力的发展”),马克思提到了资本必然要加大固定资本,推动固定资本也就是推动技术的发展,所以技术的不断进步是资本的内在要求,由于技术的进步,让资本周转的时间缩短了。马克思在谈到资本周转时间的时候,就相当于把速度引入资本的计算,一旦他把这个因素加入以后,加速主义就是其必然的结果。按照这套逻辑操作下来,你会发现资本所要求的进步强制总是以倍速乘的方式被理解和把握。严格说来资本要求的不是量的多少,而是周转的快慢!因此,马克思作为对于现代资本逻辑给出最为系统而详尽说明的第一人,他对于资本逻辑的批判,成为了对现代加速主义理论最富有根基性的阐释

问:您的专业兴趣点之一是当代法国马克思主义哲学,博士论文做的是消费社会理论,也曾翻译过鲍德里亚的《符号政治经济学批判》等著作。您认为鲍德里亚是否如其所说颠覆了马克思的理论?

如果要回答这一问题,我们需要涉及到对鲍德里亚思想的整全性理解。鲍德里亚曾经是《德意志意识形态》法文版的翻译者。早期的鲍德里亚其实是一个比较典型的马克思主义者。他的《消费社会》《物体系》等著作,在我看来,是较为严格的按照马克思的理论理路而展开的。马克思谈生产,鲍德里亚谈消费,马克思关注生产方式,鲍德里亚关注消费方式。马克思所关注的是工业社会当中人的异化生活及其解放的可能,而鲍德里亚所关注的则是后工业社会当中人的异化生活及其解放的可能。因此,如果说共产主义是马克思用来谈论社会解放的基础性概念,那么象征性交换则是鲍德里亚谈论人摆脱消费社会的基础性概念。从这一意义上说,鲍德里亚是马克思思想在20世纪现实语境当中的一种新的发展。但从70年代鲍德里亚的《生产之镜》出版之后,鲍德里亚的确摆出了一种与马克思决裂的姿态。比如将马克思的唯物史观视为一种历史的欧几里得几何学,将马克思的生产视为一种西方形而上学的变种。这个严厉的批判似乎让鲍德里亚成为了马克思的反叛者。但实际上,首先,鲍德里亚对于马克思的解读存在着一种法国人特有的有意的误解:即通过误解研究对象而生发自己新的思想。比如马克思从来不会将自己的唯物史观视为一种普世性的历史规律,因此鲍德里亚将马克思的唯物史观称为欧几里得几何学显然是不正确的。但他这样误读马克思,实际上所完成的是他对自己早期思想的一种自我反思。因此他所颠覆的并不是马克思,而是早期他自己由对消费概念的分析而得出的诸如象征性交换等概念的虚幻性,鲍德里亚至此不再纠缠于对马克思政治经济学批判研究的延伸性道路的探索,而是开始以理论的恐怖主义的角色活跃在思想界。鲍德里亚的后期著作和文章没有了系统的理论表述,充斥其中的是一些近乎惊世骇俗的革命宣言。因此我一直将鲍德里亚视为西方马克思主义者诸多类型中的一种,道理也在这里。因为他后期尽管已经不再系统的谈论马克思,但他与资本主义社会的对峙,深入日常生活中来批判资本主义的理论路径,本质上仍然是马克思哲学的基本精神。因此面对这些似乎已经不再引用和讨论马克思的西方马克思主义者,他们与马克思思想之间的内在契合,只有一点:那就是对资本的批判以及对革命的可能性条件的探索。在这一意义上说,鲍德里亚不仅从来没有彻底颠覆马克思,而且他自己其实始终是一个带有马克思主义底色的法国思想家。

问:女性主义作为一种为追求男女两性平等而创立和发起的社会理论与政治运动,近年来在中国大地上不断产生影响,能否请您谈一谈您对女性主义思潮的理解?

就政治运动而言,女性主义非常值得关注,它的开展有效地改变了现实社会当中存在的诸多女性生存的不平等的现实问题。而作为一种理论形态,女性主义却存在着它内在无法克服的理论困境。

较为传统的女性主义理论在哲学上属于一种形而上学的思维方式,它因为强调男性与女性之间的对峙而陷入了一个非此即彼的非辩证性思维。由此导致了该理论的主张不明。如果女性主义者要求与男性处于绝对的平等,那么其获得的不过是男性逻辑的全面胜利;如果女性主义者主张一种差异,那么最终只能让女性回归所谓女性本有的特质,并让女性解放所实现的绝对平等变成一种对女性差异的蔑视。在这两种主张当中,女性主义者的胜利都包含着另一层面的隐性失败。因此作为一种哲学理论的女性主义如果要获得真正的胜利,更为恰当的方式是诉诸于对女性与男性之间二元对立的逻辑架构的破除。这表现在后现代主义思潮当中,女性主义正在转变为一种性别理论的研究。

因此对于女性主义,我的看法是这样的:女性面临的现实困境都是真实存在的,但必须要搞清楚:这种压抑是由于性别造成的,还是由于社会的发展模式或资本逻辑造成的?

资本逻辑规定并主导了我们的工作和生活方式。严格说来,它总是更符合男性思维及其生活方式的展开。这是资本逻辑推演在现实当中的性别底色。换言之,经济架构的生产方式,决定了两性在生产模式当中他/她可能担任什么角色。在此,我们不能把它简单地看作女性天生就是一个性别弱势,并把这种弱势得以产生的原因归于无法改变的生理问题,由此将男性视为女性压抑的源头。也就是说,不能在抽象的性别对立上去理解这件事情,而应在更丰富的社会生产方式和情境下去尝试改变女性的生存困难。

在中国,我一直以来认为严格意义上的性别问题不是那么突出,压抑中国女性的从来不是仅仅源于男性。我一直强调一点,中国文化当中是“角色压抑”,不是“性别压抑”。《红楼梦》当中,谁说话最作数?是贾母;《孔雀东南飞》中拆散两位主人公的是谁?是婆婆。在中国这种完整的家族体系中,角色很重要。中国一直是处在一个非常强大的伦理体系当中的,体系之中有不同的角色等级,决定这个角色等级序列的并不是男性还是女性,而是由于你在家族当中的地位,你的年龄是不是最高,是不是最德高望重。因此对于中国女性主义问题的研究,需要一个真实的中国语境来深化和丰富其内涵

问:近年来,有越来越多的学者开始借助互联网平台进行知识传播,使更多的普通人获得系统接受知识的机会,但是哲学学科相对来说还比较少。之前在公众号上读过您发布的很多作品,也在B站上看到您讲哲学课的视频。请问老师,您是怎么看待哲学的大众化、平民化进程?

在我看来,哲学的确需要有一个专业化队伍来研究,但反过来讲,却又不能只有专业化研究,它必须要走出象牙塔,将哲学家从时代中概括出的概念重新放入到时代当中,传达给大众,一种思想才有了真正穿透这个时代的力量。这是哲学为改变世界所做出的一种尝试:以一种大众可以接纳的方式,以不媚俗的态度去把我们所学的东西贯穿下去,我认为这是一个哲学学者该有的责任。但是的确,传播哲学的形式很重要,我们似乎总是要在两难之间做选择:要么过于深奥,摆出一种精英姿态,讲了半天,让听众听得云山雾罩;要么就是过于媚俗,大众俗,思想的供给者比大众还俗,俗到底的时候你就会发现,哲学变成了心灵鸡汤。

如何走出这个两难困境?对我而言,可能采取的方式就是要做你自己真正认为有趣的东西

于是问题的关键就变成了,什么叫有趣呢?我现在给你唱一首歌,说一段相声,我把马克思编排成像《领风者》那样非常亲切的日系动漫形象,这就叫有趣吗?未必。比如说有人看了《领风者》觉得有趣生动,但一定就有人因为不喜欢日系形象,所以可能就觉得这种表达并不吸引人。康德说“趣味无争辩”,每个人的趣味都会不一样

有趣,英文是interesting,其中的interest,即利息、利益。interesting的构词就非常有意思,即你对什么东西感兴趣,是因为这个东西能给你怎样的切身性。我爸爸是个高级会计师,他看数据表比我看小说还开心。这意味着并不是这个东西本身有没有趣,而是你在表达这个东西的时候,它是不是能够切中读者的内心,这个切中性很重要。

切中不在于形式,而在于你要把握这个时代的精神,你如果把握了这个精神的基本脉络,那么你就会说到人家心坎里去。我最近的研究重点之一是资本逻辑,因为资本本身其实已经成为这个时代的主导逻辑,很多现实的问题都可以在这个主导逻辑当中来获得说明:现代人在今天,无论是内卷,还是躺平,其实都是资本逻辑在起作用。别看“内卷”和“躺平”好像是两个状态,但实际上是资本的两个维度,因为躺平实际上是一种放弃资本,想逃避资本的“大拒绝”态度。但是我们都知道A和非A都是A。当你在非A的角度去否定A的时候,你其实并没有否定它,你只是以否定的方式肯定了A的存在,这就是所谓否定之否定的辩证法,因为非A的存在只是让A变得更完整。所以躺平和内卷放在一起完整地解释为什么资本让我们疲惫不堪。马克思对政治经济学批判的架构,深刻揭示了我们今天的生存状态。如果你能够把握一个时代精神的精髓部分,然后把它转化成一种大家能够听懂的方式去表达,去切中听众的生存感受,那么无论你说得多么晦涩,都会有人喜欢。

所以大众化不是庸俗化,也不是全然追逐流行,而恰恰是要把这个时代真正的呼声和关切说出来,那么你就是有趣的。这种趣味会超越你的形式,而带动大家对你所讨论的这个东西的兴趣。

问:哲学研究要想后继有人,研究生的培养是重中之重。请问夏老师,就您多年指导学生的经历,您认为马克思主义哲学专业研究生如何确立自己的研究方向、提高自己的学术能力,并应具有什么样基本素质?

研究生的学习,我认为应该分阶段,不能一概而论。

我基本上会让我刚入校的研究生抄一年书,抄一些经典文献的经典段落,我给每个人私人定制一些书单。我会与学生交流,让他们较早确定一个未来研究方向,我会在这个方向范围内选五六本书,让学生们一起抄。抄的时候不要求你整本整本地抄,而是抄你需要的段落,然后在段落下面用另一种颜色的笔来去注释你的拓展性、想象性理解。

阿尔都塞有一个说法叫“透过栅栏”式的阅读,我相信每个人都不是无辜阅读,我在这个过程当中,就大约能发现学生的轴心和重点,我会在头脑中勾勒出我的学生的一个思想构图。反过来,在经历了一年的抄书后,我也让学生们慢慢地回头看看自己,发现自己的思想构图,从而形成一个独属于自己的问题意识。

我一直是以问题为导向来带研究生,因为我觉得研究生首先要有一个问题意识,研究生不能抓过一堆书来看,看得再多没有用,书要看得精和透。为什么问题意识很重要?因为它会帮助你看见你该看见的东西,忽略那些确实不太重要的东西。在一个有限时间内要完成一个比较优秀的论文,这样的读书方式可能更为有效的。但这也仅是我的一个训练方式,并不代表一定是普遍适用的,相信每位老师都有自己富有针对性的培养方式。作为学生,只要踏实读书,认真思考,假以时日,总会有所收获。